蓝色逃跑
我最近常常做梦,梦里出现无人的沙滩和一望无际的海。海洋抖动透明的身体,穿梭在阳光之间,梦境像神话一般干净,有如一个叫“无”的仙境。正当我怀疑自己是钻进了鸟的眼睛才得以窥探美景时,沙滩、海洋、天空出现波涛,风袭卷沙砾,携带着海浪,和天空相接,三者缠绕渗透,最终生出一股袅袅的白。这白色由透明的光感逐渐变得醇厚粘稠,如乳白色的雾一般愈渐浓密,慢慢地吞没了我的眼睛。万物皎洁如圣光,再睁开眼时,遥远的光源下站着一位穿白褂的老妇人,我的外婆。
印象中的外婆始终是坐着的,她永远在院子门口,端坐在一把陈旧的椅子上,出神地不知望向何方。
外婆的眼神永远是空洞无物的,或者不是空洞,只是我看不到它的深处。小时候我总是爬上外婆身边的椅子,掏出我积攒的各种颜色的小橡皮筋,给外婆编头发。我爬上椅子,抚摸着外婆茂盛的白发,它们有些是灰色有些是银色,但大体是白色,却不是雪白,而是灰白。那时我刚读了冯骥才的《白发》,其中有一段写一位老者鹤发童颜,很有神采。老者不单头发通白,连胡须眉毛也一概全白:在强光的照耀下,蓬松柔和,光明透澈,亮如银丝,竟没有一根灰黑色,真是美极了!可外婆全然不是这样。外婆的头发并不蓬松柔和,而是坚硬锐利,它们根根分明地贴着后脑勺,我仔细贴近,甚至能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。即便如此,那个年纪的我也不会嫌弃,因为农村没什么人陪我玩耍,大人们在一起说事,兄长们顾着读书或是大孩子的娱乐,只有外婆一个人孤寂地坐在门口,像是一个单薄的守门人。日后想起,我才发觉,或许并不是无人玩耍,只不过在众多繁复趣味中,我走向了外婆,因为她一个人。
我将七彩的橡皮圈给她扎起无数个小辫儿,灰白的头发搭配各色皮筋,让这位老人有了不合时宜的生动。外婆被我逗得呵呵直笑,嘴巴里咿咿呀呀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,我大声地“啊?啊——”靠近她,她笑得更厉害,继续咿咿呀呀地说着,但很快,她的笑声就淡下来了,也许是因为她看出我始终没有听懂吧,风是很应景的,它恰好在此时卷走了外婆的笑,原本圆润的笑声忽然就变干涸了。我忽然发现,外婆已经没有牙了。
她立马恢复了静默的状态,坐在高高的椅子上,失神的望着远处。只是这时的她看上去倒真的有了冯骥才所说的“鹤发童颜”的感觉了,一个个小辫从她的脑袋上长出,仿佛犄角一般,“外婆,龙王的女儿也是这样梳头的!”我笑嘻嘻的告诉她,她抿抿嘴看着我,似乎想笑几声,却又把目光移开了。于是我就明白,外婆是听不懂普通话的。我们一开口,竟连交流都如此困难。
太阳下山,妈妈从里屋走出来扶外婆进屋,说天冷了,进去坐着吧。哥哥跟在妈妈身后,待外婆在妈妈的搀扶下站起来时弯腰抬起了外婆坐的大椅子,绕过她们,先进了房,摆好椅子,等着外婆再次落座。
我观望着这次移动,心生苦涩。因为我发觉外婆总是坐着或躺着的,她从不走动,除非是从堂屋移到大门口坐着,或是去方便一下。总会有一个兄长帮她先把那把大破椅子放在固定的位置上,总会有一个人过来搀扶着她。椅子搬来搬去,外婆搬来搬去,她和椅子都像是一个物品一样被小心翼翼地运输又置之不理,好像那个固定的位置就是一个安全的防护,它至少能够保证外婆的安全,到达这个安全的目的地后,人们就可以转身拍拍双手,像完成大功一件,暗自对自己保护了这位老人一段简短而缓慢的路程而心生自豪。
当然,后来的事实证明,这个固定的位置和固定的椅子并不是安全屏障,外婆一个弯腰,就从大门口的斜坡上滚下,摔断了腿。那个又大又破的椅子终于更新换代,变成了一把高级轮椅。
但是大人们似乎永远意识不到问题出在了哪儿,他们私下商量好不能责怪外婆不好好坐着,他们觉得缄口不言是最善良的表现,然后依然每日上午将外婆从卧室扶起,推出没有开灯的客厅,路过昏暗的厨房,接收着敞开大门的新鲜光亮。然后太阳落山,再将她推回。比以往少了一个搬椅子的人,轮椅和外婆也已经密不可分了。
不到十岁的我一年一年看着外婆苍老,看着她静默地坐着,习惯了不语。十岁之后有断断续续的几年我没有回去看她,再回去时,已经不是那座荒凉的村庄,而是一座ICU病房。
她躺在那儿看上去很安详,虽然我知道她很痛苦,可是谢天谢地她表现的这么安详,让我起码不那么、那么难过。外婆就躺在我面前,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,她被盖上一层雪白的被子,来了两个穿着雪白制服的护士,掀开被子,那一瞬间让我震惊许久,被子下竟真是一把皮包骨了。她们在她的嘴巴里插上管子,为她输送营养液,为她吸取难以咳出的痰液,我的外婆僵硬地躺在那儿,被操控着,像一架无法反抗的脆弱机器。那些穿着雪白衣服的姐姐,明明是温柔的嘱咐与触碰,可身上的白制服却闪耀着冰凉的触感。
ICU病房里,外婆躺在病床上,看护的大人躺在一旁的小床上,亲戚们轮流看护,每个人都尽显疲态。在黑暗中,所有人都沉睡了,我瞪大了眼睛盯着病床上的白色床单,这层怖人的白布下是和我从来无法正常交流的外婆,忽然想到她摔下椅子的那天。
我突然明白外婆只是想站起来。她想站起来,却永远也站不起来了。
那天晚上,我靠着小床做了个梦,梦中我抱起裹着白色床单的外婆,野蛮的疯跑。海盐的清新逐渐入鼻,当我把外婆放下的时刻,柔软的沙粒会变成坚韧的骨骼,湛蓝的海水变成新鲜的血液。我的外婆就又站起来了,也许,她还会和我一起奔跑。
(王一婷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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